6月6日,大杨树考生在火车站外集合,准备乘“高考专列”前往阿里河。
“高考专列”停靠在站台。
大杨树火车站,天桥上是放学的初中生。
高考专列行驶路上,铁路沿线的甘河湿地。
大杨树街道上的三轮摩托车。
到了6月,大杨树镇还未真正进入夏天。月初下了几场雨,夜晚气温降到接近0℃。王全友又生起了炉子,他家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平房里,冷空气轻易就穿透墙壁。儿子就要高考,他必须集中精神,确保一切意外不会发生。
凌晨3点,大杨树的天就大亮起来。这里与中国最北端只差3个纬度,属于大兴安岭与嫩江平原的过渡地带。镇子被森林和农场包围,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人口聚居地,离最近的“大城市”齐齐哈尔也有350公里。
地理屏障隔离出了不同的生存方式,大杨树镇始终保持着那种远离工业社会的、不紧不慢的运转节奏。这个时节,等到太阳到了头顶,一天的生活才正式开始。一年10个月的农闲里,人们打发时间的方式通常可以归纳为三种:唠嗑、打牌,以及喝酒。
一年中,大概只有高考前后,镇子才会与全国保持同频。这里的紧张气氛,与最发达的地区相比,也没有太多不同。
这几天,王全友把闹钟调早了半小时,以便去早市买到更新鲜的蔬菜。市场里的牛、羊、鱼肉,药店里几款号称具有“强脑安神”功效的口服液,销量都有了小幅上升。高考不仅是考生家长的大事,广场舞大妈也自觉把音量调低,在宝贵的凉爽夏夜,聚会提前一个小时结束。
6月6日,所有的紧张和期待都在一场仪式中达到了顶峰。因为高考考点必须设置在旗(县)政府所在地,大杨树考生每年都要到135公里外的阿里河镇参加高考。从2003年开始,哈尔滨铁路局(现哈尔滨铁路局集团公司)开通了“高考专列”,乘专列赴考已经成了大杨树考生们的传统。
很长一段时间,铁路都是大杨树连接外界的“脐带”。大兴安岭深处的木材,通过火车运往全国各地,为这个边陲之地带来了兴旺。2015年天然林全面停止商业性采伐后,林业萧条,教育几乎成了下一代唯一的出路。
上午9点45分,汽笛声响起,孩子们要出发了。他们和父辈一样,想要通过这段铁路,寻找改变命运的可能。
大杨树
在大杨树,高考专列开行是一年一度的大事。
今年镇上一共354名高中毕业生,除去邻旗的几十名考生需要回原籍考试外,几乎所有当地考生都来到了火车站前集合,等待乘车。
车站还保持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风格,进站口的木门半年前才被换掉,取票需要到人工窗口,车票还在使用旧版的粉红色样式。
在缓慢的日子里,这天也是小镇为数不多与外界接轨的机会。各路记者来到现场,提着话筒在人群中寻找采访对象,无人机在头顶嗡嗡作响。当地的社工组织也早早赶来,他们多是退休职工,举着旗帜站在场边等待求助。
学生都轻装简行,整个过程下来,社工们并没有帮到太多忙,但每个人都咧嘴笑着,他们很多人的子女也曾坐过这趟车。
6月6日是个吉利日子,镇上有人结婚,不时响起鞭炮声,让当天更像个节日。人群中,一对鄂伦春族母子分外醒目,儿子高考,他们换上了“只有在像篝火节这样重要日子才会穿”的民族服饰。
一位皮肤黝黑的父亲,穿着一件米色风衣,纽扣规矩地系好,里面搭上酒红色的衬衫,看起来与这个季节并不协调。这是他最拿得出手的行头,“毕竟是大事,得重视”。
开始进站了,进站口前立了一个红色的拱门,上面印着“状元门”三个鎏金大字,考生们排着队,依次穿过。
“鲤鱼跳龙门呐。”一位围观居民感叹。
站前广场外,警察拉起警戒线。没有随车的家长踮起脚,注视着人群中的孩子,时而招手。有小孩钻进警戒线内,举着手机拍照。没有疫情的年份,这里还会响起热闹的锣鼓声,当地组织锣鼓队,为考生们壮行。
现场很多人不一定知道,3000公里外的安徽省毛坦厂镇,另一场送考仪式也在进行,因为声势浩大,每年都能挤上当天的热门新闻榜。相比之下,为272名考生送考,场面不算大。但至少在近几年,大杨树送考家长的心情,与毛坦厂的家长没什么不同。
毕竟,在大杨树,高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重要过。
在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(以下简称“鄂旗”),大杨树是少数以汉语命名的乡镇之一。这意味着它的年轻,与那些有着古老的鄂伦春语地名的城镇不同,它是东北少数民族地区开发建设的时代产物。
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背景,形成了大杨树独特的管理体制。除了地方政府,镇上还有林业局、农场管理局(下称农管局)、农工商联合公司、铁路四个相互独立的系统。每个系统都有自己的医院、学校、电视台,甚至司法机构。
镇里6.9万人口中,4个系统的职工(包括离退休职工)加一起,占了接近两万人。相当长一段时期内,他们都是被羡慕的对象。
“以前都说‘林老大’,开支(工资)挺高,老了也接着开。”一位送考的大杨树林业局职工说,“在我们这儿,谁都知道林业是最好的工作。”
他那代林业子弟,大多是接父母的班,“填个表就成了正式职工”。再往后,又流行“内招”,只要是系统内的孩子,总会找到解决饭碗的渠道。
那时大家不用为子女的出路发愁,高考成绩好与坏,读了专科或者本科,都不影响孩子们沿着自己走过的路,复制出相似的人生。
近几年,作为全国少有的“政企合一”区域,东北的林区和垦区也最终迎来了改革,大杨树包含其中。农管局改制为农垦集团公司,工作不再是铁饭碗。林业局在全面禁伐后,招聘人数逐年缩减,工作“含金量”也大不如前。
“上班的不如种地的。”那位林业局职工笑着说。
他站在警戒线外,盯着孩子的背影。高中三年,他都在镇上陪读。他清楚,未来两天的考试,才会真正影响孩子的人生。
铁路
大杨树镇沿铁路而建,呈西北-东南走向。镇子的主街长5公里,往西北走到头,就进入了大兴安岭林海,山下生长着连片的白桦林,往上是笔直的樟子松。街道另一端是波浪状的平原,垦出的地垄呈现出规律的纹理,随着山势起伏。
镇子外,甘河静静流淌,河水冰凉。早晚时分,森林里会升起薄雾,空气带着松香的味道。即使在好天气,街上的车辆也不多,偶尔有“四轮子”(拖拉机)慢悠悠地驶过。或许是太过安静,也可能是太空旷,在镇上任何地方,都能听到火车的汽笛声。
生活在大杨树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声音。54年前,镇子还是个小村庄时,这条嫩林铁路(嫩江到漠河)就已经通车,它是最重要的林区铁路之一。
大杨树站客运主任程显敏已经在这条线路上工作了30多年,他记得林业繁荣时期,一天有几十趟“木龙”(载满木材的火车)经过车站。那时林区物资匮乏,从外面驶来的火车,总会捎上柴米油盐、锅碗盆瓢等生活用品。
再往后,镇子逐渐扩大,街道变了几次样。只有铁路还是老样子,没有电气化,也没有修复线,车站还是只有一个站台。几趟客运列车几十年如一日地按时停靠,然后离开,就连那些上下车的旅客,也经常是熟面孔。
即便如此,铁路仍是大杨树与外界连接的重要方式。人们从这里上车,驶出森林和原野,可以抵达哈尔滨、大连,或者北京。
王全友的儿子王飞虎喜欢看火车,有时和车窗边匆匆一瞥的旅客对视,他会猜想对方“来自哪个遥远的城市”——不管来自哪里,都是他想要去地方。
他很少有坐火车的机会,现在在高考专列上,列车缓缓启动。在卧铺车厢,不一会儿就有同学躺下睡觉,他始终坐在车窗边的折叠椅上,注视着窗外。
火车在河谷里行驶,一侧是甘河湿地,水系在草场里蜿蜒,水面倒映出蓝天。另一侧是山体,上面长满高大的松树,幽静深邃。这样的美景,就连包括王飞虎在内的当地孩子也难得一见——如没有高考专列,通往阿里河的客运列车,只有深夜才会路过这里。
2003年高考专列开通之前,大杨树的考生需要提前两天,搭乘凌晨两点多的火车赴考。那时考生经常超过千人,列车上在此短暂停靠的乘客,会看到一幕怪异景象:半夜的大兴安岭小站上,挤满了学生,声音嘈杂,然后上车填满所有车厢。
很多学生没有座位,只能一路站到阿里河,家长更不可能陪考。在这场全国性的竞争中,还未开考,他们就先“落后一步”。
那年因为非典疫情,哈尔滨铁路局首次开通专列。利用从北京和大连开来的列车,抵达终点站加格达奇后的空档期,组成一趟临客,返回大杨树。只拉考生,在白天开行。
“车厢一节红的,一节绿的,什么颜色都有。”程显敏回忆,那时专列还只是个交通工具,“先解决问题再说”。
现在,19年过去了,当年的临客有了专属车次K5117,车身统一涂装成绿色,曾经的风扇升级成了空调。这些年,去阿里河的“交通工具”也多了起来,被当地人称作“高速”的111国道修好后,家长们更青睐开私家车短途旅行。
但绝大多数同学还是选择了坐火车,有人觉得这是“师兄师姐们走过的路”,也有人把它理解为“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”。
一路上,车厢被荷尔蒙笼罩,同学们大声说笑,来回串座,搭着肩互相问好。男生们下起了象棋,围观者不时拍下棋手的脑袋,提醒他又出了臭招。几个同学围在一起刷着手机,调侃谁的照片又上了新闻。
逐渐地,车厢安静下来,有人拿出了笔记,小声背诵起了上面的单词或者公式。几个女生靠在一起睡着了,不知什么时候,她们在车窗上贴上了“逢考必过,马到成功”的小饰品。
王飞虎在车厢转了一圈,回到自己的折叠椅上,兀自笑了起来。
“不坐高考专列,就感觉自己毕不了业。”
阿里河
6月6日一大早,王全友就开着他的二手车出发了,他要在儿子前赶到阿里河。
一年前,他预定了阿里河的旅馆,每天350元。准确地说,那并不是旅馆,只是当地居民不住的空房子。如果订得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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